有个关于“在香港讲普通话是否会受歧视”的话题受到很多人的关注。
刚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我甚至不关心评论或弹幕,心里想的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人们才广泛留意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资料图片)
八九年前的秋季开学,我穿着最简易的T恤和牛仔裤,独自拖着重重的行李,从内地风尘仆仆、初次踏足了香港。
从福田口岸过境后、无缝衔接搭上地铁。
出了地铁站,再走过一条长长的商场,就能抵达所住的小区。
一路上马不停蹄,比想象顺利,直到我推开小区楼下那条一两百米长商场的玻璃门。
商场里人声鼎沸、满是午餐饭点下来觅食的人流,拖着行李箱的我显得格格不入。
经过一家快餐店,我决定吃个午餐再去住所。
初次点菜,店员听了我自然而不自知的普通话,表情似乎有点微妙。
当时太饿了,我选择忽视。
吃完午餐,我决定再去买个碗仔翅和鸡蛋仔拎走,但小食店需要现金。
磕磕绊绊地沟通了许久,我才在一位忙碌的店员大姐的帮助下分清了十元和二十元。
因为耽误了后面排队人群的时间,我开始感到尴尬。
但最后店员大姐把外卖递给我的时候,我却又莫名感觉到她对我带着一丝“出于怜悯的好意”。
很多信息的传递,其实不需要通过语言。有时候一个表情能传达的信息,比语言多得多。
就在我拖着行李箱终于看到商场出口、意味着也快到达小区楼下时,我看到一个药房。
在那里,我二十几年的人生里终于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被歧视”。
其实我当时只想买点洗洁精、纸巾之类的日用品,只是暂时见不到超市。
都快出商场了也还没找到,所以打算在药房先买点儿应急。
药房窄小的门口坐着一位大妈,她原本和身边的人用粤语在笑眯眯聊着什么。
我探头问:“请问您这儿有卖洗洁精吗?”
她转头看向我——
虽然坐在矮凳上,却如同上帝视角般上下左右把我和行李箱端详(或者扫描/scan)了好几秒。
然后她翻了个白眼,竟然扭头接着用粤语和旁人聊天?!
迟钝如我,等了两秒,又重复问了一句:“请问有吗?”
这回我明明瞅见店里货架上有洗洁精,准备等她起身买单的时候直接进去拿。
但她慢慢转向我,看着我小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没有。”
惊闻这句寒气逼人的“没有”,我小心翼翼收回往店里踏的右脚。
赶紧拉上行李箱,小声说了个“谢谢”后,逃出了商场。
在那个带有室内商场的小区周边,我无聊地生活和学习了一年。
唯独每次下楼买菜或吃饭,总是希望有室友陪同。
因为独自面对粤语环境的时候,我变得越来越敏感。
粤语和普通话的差异,似乎已经不再是语言的差异;
而是一堵厚重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文化墙,把我的喉咙生生堵住了。
并不是怕人家听不懂,而是怕再次遇到那种上下端详“审判”的眼神,以及那句让人不寒而栗的逐客令。
真的是很神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甚至现在的我已经慢慢喜欢上香港。
但那份最初的体验依然历历在目。
很快,“占中运动”来了。
从未出过校园、阅历尚浅的我,当时也根本不明白那个活动是什么目的。
为什么中环那些学生和群众看起来那么激动?
又为什么厂家那么快就能生产出那么多黄色雨伞?
人们看起来都衣着得体,但为何如此愤怒?
终于在一堂课上,我从理论上解开了一切关于自己被歧视的心结。
因为那堂课上,老师说他要抽出15分钟时间,专门向班内的内地学生解释占中的背景。
很遗憾,今天我没法完全转达教授对占中的见解,因为我当时只在意自己能听懂的部分,那就是:
“大家知道为什么你们逛街和购物时,讲普通话会被歧视吗?”
2003年内地多城市陆续开放香港自由行之后,香港向内地张开了怀抱。
香港旅游发展局
以前,内地要去香港是非常难的。
但香港八九十年代的优秀电影和媒体作品早已风靡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所以当自由行政策出来后,全国的游客便在短时间内蜂拥而来。
他们人口众多,一时间踏遍了香港的景点、街道、商场和药店,疯狂买东西、疯狂四处游玩。
也许你会说,这很好地振兴了香港旅游业,当地人不感恩吗?
可是老百姓真的最在乎这些所谓的“振兴旅游业”吗?
资本主义顶端的老板们当然高兴了。
但是大部分的香港市民只是打工仔,他们最在乎的是日子是否过得舒心、至少过得下去。
如果换作你,当你每天出门走下楼,发现原本井然有序的商场变得一片狼藉;
奶粉被抢购一空,药品货架歪七扭八都来不及整理;
你甚至进不去药店,因为门口已经堆满了代购们的行李箱。
而当你走到地铁站,发现有人居然抱着孩子就在月台上撒尿甚至大便;
有人随地吐痰,还有的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普通话)。
最开始,你以为用眼神或劝阻就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善这些不文明现象。
却发现那些人根本听不懂你的话、也不在意你的感受,更不在意市容。
他们似乎只在意自己的方便。
《星岛日报》副刊
其实每个拥有当地独特语言的城市,都有一定的排外性。
看看上海、北京、甚至你老家——如果是有方言的地区。
但是粤语对普通话的排外,则是在某种程度上,被激化了矛盾;
甚至后来有些政治言论,其实也只是在这些民众心态的基础上煽风点火罢了。
从这个层面解释的话,其实当地人讨厌的不是你本人,也不是你说的普通话。
而是你的语言背后代表的文化体验。
这些体验让当地人联想到上述种种不文明举动,并因此觉得恐惧和反感。
当我get到这一层观察后,某种程度上已经释怀。
一方面,我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是“被歧视的异类”,反而是“被指向的大部分人群”!
另一方面,至少此刻我明白这个现象背后的成因了。
其实在那之前,我偷偷问过好几位同班同学,是否有像我那样被歧视的待遇。
她们居然都表示没有!
这让我一度以为只有自己被全社会排挤,从而如坐针毡。
现在想来,只是因为被我问到的那几个朋友当中,有一位是自信又洒脱的男生;
有一位是本来就会粤语的广东人——她说在香港与人交流的时候会莫名感到一阵隐形的自豪和虚荣感。
那份复杂的“高等感”,老实说,在学会粤语后,我也莫名get到了。
但最后让我深信自己有问题的,是被“采访”的最后一位普通话朋友,她来自北方。
按理说我来自南方,更接近香港,但连她都表示没有觉得被歧视!
如今,我终于明白,还是因为她长得人高马大(接近一米八),气质又温文儒雅。
想必店员大妈很难把这么气宇轩昂、文质彬彬的她与水货客关联起来!
只有我,样貌接地气、打扮又单调,妥妥踩中了“内地代购”的人物画像。
当地人难免认为我那天是拉着行李箱去商场扫货,又满载而归的。
回顾最初那段被歧视的经历,我发现:
语言的歧视,就像着装的歧视、肤色歧视,其实看似只是表层的辨识度,背后却满满都是文化含量。
很多人看到自己被歧视,就代入自身、气急败坏。
也许我们更应该静下心来,探寻现象背后的本质。
然后再回头审视这个“现象”其实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是被有心之人带动节奏。
最近几年里,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很快学会了粤语,外表也更利落(符合香港职场画像)。
所以在香港社会中更被接纳、也过得越来越如鱼得水。
但也是因为对这个社会的逐步深入认识,我才看清很多香港人内心真正的底色——
也许他们冷淡起来很冷酷,但热起来也很热心肠。
最重要的是,他们具备很多内地人在追求经济发展的过程中经常淡忘的一些品性:
愿意为他人和整体社会提供人性关怀的温厚初心。
当然,并不是所有香港人文化素质都很高,也并不是学历越高,素质就越高。
大部分老百姓无非是希望香港社会可以一直保持干净、有序、廉洁、文明。
如果以内地现在的发展势头和人才素质的提升速度,我相信不需要太多年,香港人对内地人的看法会改观的。
到那时候,普通话也许就不再代表粗俗的举止,也不仅代表了“有钱”。
而是:“进步、文明、上进”吧。
*图像影音来自网络和作者,本文版权归香港体验官所有,转载请联系香港体验官微信公众号(ID:ExperiencehkG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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